昨日大婚,今日下朝后将军父子又被乾安皇帝留了下来。
除了大殿东南西北四角上的巨型丹炉,天子御案上还摆着一只精巧的小香炉,焚着郭霖刚刚炼制出的清心散。
郭霖侍立在案旁,正掀开炉盖,一丝不苟地向其中添加褐色的粉末。
乾安皇帝瘫坐在龙椅中,一脸迷醉地细嗅空气中的清香,飘然道:“真人亲手所制,果然非同凡响,朕闻着便觉得心头松快,这祖宗社稷落在肩上的重量都轻了似的——难得有机会,两位爱卿也随朕享受享受。”
万一行笑着拱手:“那老臣便沾一沾陛下的光。”
万玉深不动声色地闻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可分辨出几味常用的药材,大体上是对人身无害的。但这种一听便是胡诌的清心散,御医随手能配出无数种药方来,但没有一种的药效能比得上皇帝自己的臆想。
“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陛下若觉着好,贫道回去再多制些便是了。”郭霖笑着道。
“甚好,甚好。”乾安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平静端坐的万玉深,一张老脸露出促狭之色,“爱卿昨日大婚,今日还要早朝,晨起时怕是不容易吧?”
万玉深不动声色道:“谢陛下体恤,内子明理,不会为难臣。”
缠着不让他上早朝?
那位祖宗早上抱着被子睡的呼呼的,怕是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他这么个人。睡着时面色红润呼吸匀称,完全不知道正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将军面上无波无澜,内心肖想了一下被她缠着不放的画面,忍不住嘴角一勾,心神微荡。
“近来北境安稳,蛮子不敢生事,朕心甚安,都是爱卿的功劳啊。”
万玉深不卑不亢道:“保家卫国是臣职责所在。”
乾安帝看了看他,话音又是一转:“只是蛮子生性狡诈,又颇为固执,爱卿久居京中,朕担心战神不在,他们又会蠢蠢欲动。”
万玉深垂下眼睛,锋利的眉峰下眼尾微挑,英俊地沉默着。
“当然,”乾安帝又道,“朕知你新婚燕尔,自然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粗人,这段时间你便安心陪陪夫人,无须忧虑。”
万玉深明白,乾安帝在试探他,昨日郭霖在府上来回巡视的时候怕是看到了什么,所以皇帝仍未打消疑虑。话已至此,万玉深低头道:“多谢陛下。”
乾安帝笑着挥挥手,君臣又聊了些国事。
郭霖退到一边,检查四方丹炉。东西北三方运转自如,蒸腾的白雾自丹鼎中生出,又顺着炉道喷射出来,空气中漫着丹砂的味道。
他的衣袖鬓发被白雾吹得腾起,瘦得颧骨微微凸起,不笑时神情凛然,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郭霖最后检查南面角上的丹炉,还未走近,他便忽然闻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郭霖一惊,连忙走上前,这顶丹炉中的火光明明灭灭,丹鼎微微震颤,喷出的烟雾竟是灰色的。
郭霖紧紧地贴住炉身,透过小镜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忽然扬天长啸一声。
乾安帝立刻被他的动静引过去:“真人,怎么了?”
郭霖转过头,眼中闪着狂热,他大步走上前,俯身在乾安帝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以万玉深的耳力,能听见“丹胚”、“药引”、“九转”之类的字眼,他眼看着乾安帝苍老的面孔染上和郭霖同样的狂热,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忽然,他听见郭霖说出一个词,与此同时,天外平地惊雷乍起。
竟然落了雨。
在“轰隆”的声音中,万玉深仔细地分辨他的音节,听出那个字……隐约是“长生”。
终于从养心殿中告退,将军父子俩撑着伞往宫门走去。
万玉深低声道:“父亲,那方士……”
“嗯,”万老将军点点头,眼神放得很远,半晌后才压低声音叹道:“荒唐啊。”
沉默着走出宫,林青从雨中牵着马跑出来,停在万玉深面前,一脸急色:“将军!”
万玉深心头一跳:“怎么了?”
林青:“刚才家兵来送信,嫂夫人被老夫人罚了,现在在院子里跪着呢!”
万老将军眼睛瞪起,骂道:“荒唐!”
万玉深瞳孔瞬间一缩,立刻接过林青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对万老将军道:“爹,我先……”
“快去,”万一行挥手,“这下着雨,别再跪出事来!”
谷雨的手背上“滴答”一声。
她已经跪得有些意识模糊。方才日头烈,烤得她唇角干裂,后背灼烧,这会儿天阴下来,倒让她好过了一些。
膝盖已经感受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府上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她还要跪多久。朝华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捂着嘴哭,她在将军府就像一只小蚂蚁,根本不敢为主子求情。
谷雨看着手背上圆圆的一滴液体,愣了愣——我哭了?
她抬起头,忽然,脸上又“啪嗒”一声。
随后越来越多的水滴落下来,原来是下雨了。
这雨来得莫名,又快又急,很快便下大了。谷雨跪在雨中,全身狼狈地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汨汨地淌着水。
这时,堂屋中忽然走出一人,撑着把油纸伞,身姿娉婷地走到谷雨面前,停下。
伞檐正好停在谷雨面前,滚落的雨水全顺着伞面浇到了她的头上。
谷雨冷笑一声,抬起头,在雨水中费力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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