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寒天，时近大寒。
这个天冷得不像话，一场大雪连下三日。
过后的那个黎明，九原城被结结实实地冻上了，被雪严严实实地埋住了，连风都凝固住。
白白厚厚的雪屋顶，一片接着一片，一里连着一里，九原顿成雪乡。
君府里的门窗外都挂了厚重的旄幕，屋内光线也昏暗起来。
燎炉火盆全都用上，将离过得还算滋润，因为他有手套。
而且是原来就有的，羊皮，五指，长套口。
外表是羊皮的裸皮色，内里是暖绒绒的羔羊毛，短小浓密，手指不挤。
仆人们也有，不过材质要次得多，在两层麻布中夹了絮，大多是露指的，只分开一个大拇指。
常在在室外的守卫、马夫、车仆、道仆，也都有连指手套。
九原君体恤仆人不是随口说说的，雪下了几日，就给全府放假几日，庖厨砖灶不歇火，热水长供，大家都可以回屋窝着。
被大雪封埋了好几日的九原城，终于在今天一早放晴之后开始恢复生气。
铁铲和扫帚刮擦着地面的声音，好久没见的邻居们隔街招呼的问候，鸡鸣犬吠，牛叫猪哼，都在迫不及待地要见见这久违的阳光。
各人自扫门前雪，在这种时候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里巷中还好些，自家扫扫，里监门再帮着扫扫，道路就清出来了。
而城北的各家大宅门外的除雪情况都是不约而同地点到即止，每户门前都空出一个半圆，恨不得连半径都一样。
城中有更卒徭役负责清理路面积雪，不过只在几条主干道上，也只是清出一驾马车的宽度。
他们头上裹着头巾，戴着粗布连指手套，鞋上绑着秸草防滑，现在刚领了工具，结队而走。
除雪的起点是城门，终点是另一个城门，沿途会经过郡署、县府、市集和几家大宅门口。
在这一驾马车宽的道路清理出来之前，街道上人车难行。
只有九原君的几人马队疾奔向南，把路上的积雪踏得稀烂。
自从把剑身还给了女刺客，将离就再没见过她，她也很久没在云中居出现。
搞不好是死了。
他就撤减了随行的护卫，只留下武舟和另外四人。
而此行的目的地，还用说吗当然是郑宅。
这里出乎意料得有些热闹。
他在门前下马时，郑家的两辆货车压着厚厚的积雪正要离开，车里装了几个空的大筐，他们要去河上取冰。
九原城西北面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南北向，这个时候被当地人叫作石门水。
三九四九冰上走，有人在冰上凿洞冰钓，也有人凿冰取用。
如今不止贵族可以在夏季用冰，只要是家里有地窖的大户人家，置办几座冰鉴，在隆冬取冰，到了夏天就都能享受到舒凉，还能吃上冰镇果子。
郑宅院儿里开了梅花，花上积了松松软软的雪。
婢女们提拎着小陶罐，将花枝上的雪轻轻摇落进罐中，又纷纷忙忙地来回奔走，见到将离也只是匆匆行礼。
他稍感奇怪，进到内院，看见云娘和珠儿背朝院门，在水榭外的一株梅前选枝。
便示意周围婢女息声退下，自己靠在廊柱边看着。
云娘似乎在两株梅枝间犹豫不决，这可不像她，与珠儿的对话飘过来几句，大概就是：
“这枝形好，可若是取了它，梅树空缺突兀，姿态便要弱上几分。”
“而如果取了这枝呢，梅树招展依旧，但单从造型上看，却又是不如那枝的。”
珠儿刚要开口回她，余光瞥到连廊边上一个黑黑的身影，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转而改了口道：“那夫人再想想，珠儿先去将花翦取来。”
云娘慢慢点头，她沉浸在对花枝选择的纠结中，目光扫来扫去，前前后后地比较着。
将离悄声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低头侧过脸去轻吻她耳垂。
云娘颤动一下肩，这真把她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微微蹙眉，赌气般地微噘着唇，嘴角却又忍不住地上扬，模样可爱难耐，看得将离心里痒痒的。
他笑问：“忙什么呐？外面那些人也是，下雪了还不进屋暖着？”
“就是下雪了才要忙呢……”
她说着从一朵梅上拈过一指尖的雪，伸到将离眼下：
“三日灵雪初停，这落在花叶上的腊雪，最是纯澈洁净，以腊梅之雪烹茶，质轻香隐，将离好生口福，今日来得巧了。”
“梅雪烹茶，啧啧，跟着子瑜，我就什么福都有了。”
云娘腆笑起来，将指尖融化的雪水轻轻点在他眉心。
将离笑着握下她的手，收在掌心里捂着，问道：“不过这雪水茶喝不了太久吧？”
“所以啊，”云娘向院外瞧了瞧，“今日要多采些，煮沸滤净，晾凉后入坛封存，在地窖摆到夏天，等入了夏，将离就又有雪水茶喝了。”
“我刚才听了两耳，你在跟这梅枝较什么劲儿？”
“来帮我选选，”云娘牵着他走近那株梅，“这两枝，将离喜欢哪一枝？”
“这个嘛……”将离看了看那俩，两相比较一下，对着云娘说：“我最喜欢你这枝。”
她故作严肃，轻拍他手臂：“好好选。”
将离委屈地揉揉，叹了口气：“我是个俗人，子瑜非要我选，要我看就都要了，放在屋里，一边一个，多好。”
云娘轻轻摇头：“能做出枫叶书签的人，风雅烂漫，将离才不是俗人。”
他欣喜道：“那书签你还留着么？”
“嗯，你送我的，都留着呢。”
将离看她的眼神有些融化，抿了抿嘴，把她揉进怀里，两人腰间玉佩碰撞到一起，锵鸣声清脆悦耳。
两人同时笑着低头查看，浓浓腻腻的气氛也松散了些。
珠儿磨蹭半天，才终于趁着这个时机拿来花翦。
云娘想了想：“既然这样难选，要不今日先别取枝了，去水榭烹茶吧。”
将离摇摇头：“花开堪折直须折，”他伸手折下云娘先前看中的、形好的那枝，横着递到她面前，“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云娘默默接过，目光流转，“莫待……无花……空折枝，简单达意，应情应景，真好。”
“莫负好时光啊，”将离笑道，“走吧？”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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