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颤颤悠悠正在背柴的老丈顿在当场，又慢慢把柴放下。
朝老家转来一张老得可怖的脸，若无其事道：“您家还有旁人？”
老甲板着脸：“我家中何人，与你何干？不想卖柴就速速离开。”
老丈又故作两声咳嗽，丑陋地笑着：“可老朽怎么听闻您是独居，莫不是在家中藏了什么不该藏的人吧？”
老甲死死瞪着三角眼，手心有些发热，他很久都没跟人动过手了。
那个夜里与将离在暗巷只划拉了两招，虽然意犹未尽，但他也知自己不比从前，关节不好使了，行动也迟缓许多。
若是能避免冲突，最好还是不要发作，况且却邪剑也不在手边，而眼前这老丈……外表有些异样。
老甲哼哼一声：“你这老头儿好奇怪，耄耋面孔，却生得一副年轻的双手，莫不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丹药？”
老丈被他目光瞪得头皮发麻，已然心生几分退意，自感震惊，可不愿空手离开。
现下又听他这么说，大概是对自己身份起疑，此地不宜久留。
但他一定要去那屋里看看，看那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年，到底是不是首座要他找的胡人孩子。
若真是的话，那这个有着诡异三角眼的人，不管什么来路，今天都是他的死期。
老丈不再佝偻，猛然挺直腰背，身形健如壮年。
接着从柴捆里唰啦一声，抽出那把剑柄裹了黑布的剑，连同剑鞘一起，嗓音也变得浑厚有力：“得罪了。”
他说罢开始拔足疾奔，朝着屋里直直冲去，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老甲跑不过他，左伦当年再神也只是当年，现在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东西。
既然挡不住这个不速之客，老甲就优哉游哉重新揣回手，他自打看见另一串脚印的时候，就知道屋子里是谁。
房门被那“老丈”撞得大开，看见屋里那人后，“老丈”立时黑下脸。
这与他心中所想的截然不同，不仅不是蓝眼睛，连性别都不对。
面前这人虽是男装打扮，左肩还裹了块羊皮肩护，但也能一眼瞧出是个女孩儿，她叫魏秋子。
他不管这又惊又怒的女孩如何嚷嚷，径自迈入，准备把这夯土茅顶的屋子里里外外翻找一遍。
屋里一目望尽，完全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四壁萧条，夯土榻旁一口空灶，除了简陋的案席就再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老丈”不轻心离开，用剑挑开榻上的被褥，捅捅墙壁探探是不是夹层，又踏踏地板听听是不是空心，总之好一番忙活。
魏秋子看向门外的师父，朝他轻轻点头。
老甲意会，换了副轻松的表情，叨叨着过来：“你这人怎么回事？卖柴不成，就随意冲撞他人家宅，走！跟我去见里正，今天定要讨个说法。”
他说着就要上来拉“老丈”胳膊，“老丈”皱眉挡开，不甘心地问：“你一独居老丈，家中为何有一少女？”
“我孙女啊。”老甲朝秋子招手，让她过来站到自己身边，“怎嘛，不像么？她其实更像她大母。”
“老丈”当然不信，又道：“你家里这副光景，她如何能穿得起锦衣？”
魏秋子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鸦青细锦，是仲武哥哥的衣服，他从军去了，秋子就翻他衣服出来男扮女装，还让人拿到布庄去改型。
这会儿两人被问得语塞，老甲打着哈哈：“是……是这样的，麻烦小兄弟不要跟旁人说，我这……不是缺钱嘛，就收个弟子糊个口。”
那“老丈”也不管自己“小兄弟”的身份被他道破，他只想确认这其中没有猫腻：“你教什么？”
老甲搓搓手，呵呵着带他出屋：“你看，那有个侯靶，我教她射艺。”
怕他不信，老甲又凑到他面前，鬼嘘嘘小声道：“我哪会射箭啊，就是骗些束脩，这娃子不懂，学得还挺认真。”
“老丈”厌烦地斜他一眼，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
他想不通这样一个市井的老东西，怎么会露出刚才那种骇人的眼神，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他思索片刻，突然去翻魏秋子左手，惹得她怒喊：“你做什么？”
“老丈”不语，乜斜着看了眼她手心，看到日久持弓磨出来的老茧，这才轻哼一声松开手。
之后话也没有一句地提剑离开，老甲追上去念叨：“诶，不对啊，你别走，你回来，这事儿我们还没弄清楚呢，你这柴不要啦？送我啦？那我可就收下了，你别后悔啊……”
他一路跟着，把那人念出门外，念出里巷，转过一个拐角后，那人就不见了。
老甲撇撇嘴，加快步子回家，又插紧门闩，伏耳在门上听动静。
魏秋子迎上来：“师父？”
老甲竖指让她息声，兀自屏息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那人没再返回，才稍稍松口气地带着秋子进屋，接着插好房门。
两人默契十足，同时来到空灶旁边，把塞在灶膛里的新柴整盘拖出，底下是块可以活动的木板。
老甲低着头边拖边问：“你怎么跑来了？金风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秋子只出一只右手帮他，答道：“秋子来见自己师父，关他何事？师父还得庆幸我来了，不然怎么能藏——”
老甲瞪她一眼，瞪得她不敢说话，这会儿灶膛下面赫然出现一个带梯的深洞，里面隐隐亮着火光。
为了方便拖拽，柴与木板被固定在一起，即使人在灶下洞里，也可以拉着板把这么多柴同时覆上。
老甲这老狐狸，闯荡多年，每到一地总有宿处，每处宅子又都有密室。
秋子跟着师父鱼贯进入，里面虽只几丈深，但也能藏得住一个少年。
少年撑着腋杖，咯当一下起身，眨眨一双蓝眸……
……
九原城北郊，行辕。
已经入夜许久，书房中烛光曳曳，嬴况手里把弄着一张人脸。
一张老人的、皱巴巴的脸。
半个月前刚剥下来，得活剥才能保持寻常面色，且造型完整，连老人斑都生动如常。
洗净血水，抹了猪油晒干，填充一些凝固的膏脂来还原脸部结构，再涂上树胶就可以粘到脸上。
他两指从眼睛的孔洞中抠出来，上下晃着，把这张老脸甩得哗啦响，笑道：“百面人名不虚传，啧啧，午阳啊，不亏是牵机阁的首徒。”
午阳微微欠身，头上还掺束着假白发，脸上的假白须也已摘下。
剩下来的那张脸是他自己的，就是一张平淡到骨子里、转眼即忘的大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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