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叹·平安
我大哥十五岁去面包房做学徒，十六岁加入社团，为一桶水。
偌大九龙城寨，三万人，只得七八条水管。各大社团在九龙城寨分割势力，加工四号耗水极多，连水管也各有各姓。
我家附近水管姓和兴。
大哥有次为争水，被打到面青鼻肿，随后斩鸡头，烧黄纸，发了洪门三十六誓，入了和兴。
半年后，他辞了面包房的工；三年后，大哥升座。
和兴双花红棍不多，只六个而已，其中一个叫何吉祥。那是我大哥，我叫何平安。
而后半年，大哥暴尸于九龙城寨一条阴巷。不远处，是和兴外堂香主瘸脚七的赌档。
大哥有个小弟叫阿虎，一贯嚣张。据讲，阿虎在瘸脚七的赌档抓到出千的荷官，恃着背后有人，喊打喊杀。大哥为人护短，脾气又暴躁，赶去赌档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随后被乱刀劈中大腿动脉。
双花红棍地位不下于外堂香主，只不过，死人是没有资格比拼势力的。大哥过身后，传闻和兴几路元帅俱都摇头，说何吉祥不识做人，横尸街头是命定早晚。也传言和兴几个老东西对瘸脚七大加安抚，怕他借机闹事。
我收下吊唁的礼金，不发一言。三个月后，和兴开堂，斩鸡头烧黄纸，又多了个四九仔。
走大哥旧路，可以看见最终结局。但生在九龙城寨，不加入社团，我有其他选择？
至少，阿妈阿妹去打水，不用再交水费保护费。
七二年时，我依旧是和兴最底层的四九仔。
瘸脚七早已升为和兴外堂堂主，出入行走大批小弟跟班。华叔金盆洗手后，他更是拉了大队人马，另立山头。而大哥曾经的小弟——阿虎，也是了不得的人物，瘸脚七给了他足足一条街，樱桃街私娼寮的保护费，归阿虎收。
大哥忠心又勇猛，不怪得瘸脚七忌惮。我只笑龙五叔，大哥死后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讲好听是虚怀若谷，不好听是老弱可欺。屙尿都要扶墙的人，自己手下护不住，还期望有傻缺为他卖命？
报仇？
和大哥不同，我生性软弱。上有老母，下有小妹，家中唯一男丁，注定要苟且偷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已经忘却仇恨，直到救了一个人。
那日处理一条尸，在三角咀。台风过境，激浪撞出厚厚飞沫，似雪似雾。这样的鬼天气，尸首连石块也不需绑，直接丢海里，马上便被卷进浪，裹进湾流。
我记得尸首的主人有一张年轻的面孔。几日前，他和我在旺角饮酒。当时，他身为和兴人，极力游说我转投瘸脚七的新和会，他说：“平安，七爷当年错手杀了你阿哥吉祥，一直想弥补。七爷有讲，你转投新和会，他立即将樱桃街交给你处理。你性格好，做事稳妥，七爷向来很看重的。”
信他就死！瘸脚七看重的是大哥旧时人马。
何吉祥豪爽仗义，和兴中人，但凡有些许良心道义，又受过大哥恩惠的，对我多有照拂。这些人一旦转投新和会，瘸脚七和龙五叔的僵局立即有所突破改观。
人家可以欺我软弱，我不可以让人看小。
我回了龙五叔，接令斩了二五仔。
杀一命，救一命。在海滩发现被冲上岸的靳正雷时，我是这样想的。
随他上岸的有一只黑胶轮胎，大概是对岸的偷渡客。好在台风刚起，如果迟半日，怕是早已被卷入海流。
阿妈一边给他喂白米粥，一边叹息：“算大命了。每年不知几多人半途填进海里。”
小妹好奇问：“为什么啊？明知死路。”
能为什么？烂命一条，天要天收，天不要，那就再争多一口饭。
那时我不知，靳正雷不是只争一口饭那样简单。
他有次问我：“平安，你甘心一世困在九龙城寨，看着阿妈越来越老，还要操持家务？看着你阿妹嫁给我们这样的烂仔烂赌鬼，将来子女继续男盗女娼，走我们旧路？”
他问话时，目光凝于一处。华叔华老虎家的花王正与一位少女说话，我认真看了两眼，少女穿白裙，并不是华家小姐，大概出于贝璐道其他富贵人家。
“那又如何？华叔金盆洗手，连瘸脚七自立山头这样的大事也不理会，又把子女送去外埠读书。”我四处张望，压低声音继续，“听讲……华叔打算移民。”
靳正雷阴阴嘴笑，“那大祸了。”
我不明他笑容后的涵义，但想必话不对心。他却不肯再讲，只拿眼凝视之前那个方向。
我嘲笑他：“莫再看了，贝璐道的女人鼻孔朝天，不会望我们这种下等人一眼的。”
他点头。又道：“十来岁妹仔，有这样姿色，着实少见。”
我不由想起前一晚小妹留下的两碗夜宵，迟疑良久问：“昨晚宵夜后，我阿妹和你说什么？”
阿妹打发我先去冲凉洗澡。
靳正雷笑起来，拍拍我肩头，道：“平安，你莫担心。阿妹是好女子，会嫁进好人家。至于我们，”他挺直身体伸个懒腰，“我们前面有大好世界。”
话罢，他双臂平伸，拨乱山顶万丈阳光。
一叹·七姑
青砖墙下，促织瞿瞿。
我蹲了许久，直到上弦月攀上高天，才听见低沉脚步声。
墙外人咳一声，悄声问：“七妹？”
是熟悉的人，我放缓心跳，轻轻回：“是我，三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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