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的虫声都消歇了，程一的这个小隔间在周肆的话音落下之后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像两个人都陷入了沉睡，像周肆什么都没说过，像程一什么都没听见。
唯一有一点不一样的，是程一后背传来的温热感。
——是周肆哭了。
程一的眼睛骤然在黑暗里睁开，他紧抿着嘴忍耐着什么，双手也紧紧攒着床单。
他和周肆的立场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周肆这个人而已，这十年，他见到的周城从来没有过当父亲的自觉。
所以当他静下来想起周城十日无多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在心底有那么一瞬，是和周肆说的一样，是感到庆幸的。
但周肆每次都是说是一套，做又是另一套。
周肆到底有没有庆幸，这大概连程一也分辨不出来
“唉，周城……叔叔他”程一在黑暗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往床边挪了挪，“医生怎么说？”
“吊着命的，”周肆感受到了程一的别扭，他收回手，“他不想活，所以一直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程一一时急切，翻过身来，对着周肆，“我听我妈说，不是只是摔了？”
周肆往后挪了挪，背抵着强，勉强程一腾了点位置让他翻身：“嗯，喝多了，倒进了接天水的缸里，听着别人是这么说的。他，一年365天360天都在喝酒的，就算不倒进去，酒精中毒也不远了。可是我……”
周肆顿住了，他抿了抿嘴，重新措辞：“我真不知道他对我母亲能有这么深的感情，你应该是不知道的。有一年，我晚上回来，看着屋里开了灯，那是他少有的没喝酒的晚上。他就坐在你昨天等我的那个石阶上。”
程一听着周肆娓娓而来的话语，目光在黑暗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眼光时明时暗的人。
程一的眼里带着一点担忧，带着两点纵容，还带着六七点无法诉之于口的喜欢。
周肆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的怀里捧着一叠装满我母亲照片的相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是像……像流苏花落下来的时候那样轻飘飘的，温温柔柔的；却又有点像霜雪压在枝丫上那样沉甸甸的。很矛盾，又很含蓄，你能明白吗，程一一。”
程一的目光微动，他当然是明白的。
这种在矜持里藏着小心思，又总要留点端倪的动作，表达着心底的那点希冀，他怎么会不懂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个目光，但光是第一次见，我都下意识地觉得他真的很喜欢我妈，就是那种……”
周肆抬头在黑暗里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眼里带着比星子还璀璨的模样，让周肆忍不住一愣——是他记忆里的目光，与现实的完全重合。
他怔愣住了，一时间连话说到了哪里都忘了。
“哪种？”程一不以为意地问。
周肆半天没有出声，程一又小声地问了一句：“嗯，周肆？”
周肆却突然翻身背对着程一，低低地说了一句：“没事。不早了，睡吧，程一一。”
程一总觉得周肆的话和动作都透露着一点仓皇。
但为什么周肆会有这样的反应确实让程一有点不明就以，他撑起来凑到周肆那边，试探地多问了一句：“你困了，肆哥？”
“嗯。”周肆不是傻子，他在刚刚和程一对视的那一眼的时候好像看出了一点什么，他微微侧头，撑起来靠过来的程一就在他面前。
那一双好看的睫毛影子就在月光明灭里像一对轻飘而起的流苏花瓣，飘飘然；而那扑在周肆耳畔的温热气息却又像冲刷着周肆这片暗礁山岩的大浪，沉甸甸。
“那晚安。”程一将心底的疑惑藏了起来，他往回躺下去，周肆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程一刚刚的位置，眼底透着疑惑与怅然。
-
两人前一夜并没有谈多久，只是第二天在天亮时醒来的只有周肆。
程一还枕在被子做的枕头上，把脸都藏进了被子里。周肆看着这个脸在被子里，脚却露在被子外的人。
“这样盖头不盖脚，不感冒才怪。”周肆轻轻嗔了一下，顺手将自己的那床被子往程一这儿牵过来，替程一盖住了脚，眼里是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宠溺滋味。
程一恍惚间听见说话声，在睡梦里皱起眉头，又不满地哼了一下，表达抗议。
周肆“啧”了一声，悄悄做了口型骂了程一一句“小懒猪”
，才转身穿好衣服出门。
等程一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都是程母到家坐好午饭的时候了。
午饭的香味从楼下沿着满墙的青藤蔓延上来，程一迅速穿了衣服下了楼，站到了程母面前。
程一看着厨房里忙碌的程母，和厨房那头的小门边蹲着打下手的程父，问道：“你们回来了？”
“嗯，正好，来吃午饭，程一。”程母把菜端上桌，看着那个杵在厨房门边的人，开口“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明天吗？”
“不知道。”程一从厨房里的程父手里接过他递出来的筷子，“周肆呢？”
“去他爸爸那里守着了。”程父接话，“你一会儿去看你周城叔叔吗？”
“不了。”
“那你小子下午要干嘛？”程母没好气地问，“拿周肆当幌子，回来耍，耍开心？”
“不是，”程一坐下来，“我前几天打了申请，从那个班调出来，换个一般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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